【翻译】纪念尊敬的祖辈,阿尔布雷特·丢勒

《一位热爱艺术的修士的倾诉》(Herzensergießungen eines kunstliebenden Klosterbruders)是Wilhelm Heinrich Wackenroder 与 Ludwig Tieck于1796年发表的艺术理论散文。本书以一位老修士的口吻,对“有抱负的年轻艺术家”谈话,以“唤醒善念”。在开头《拉斐尔的面影》一篇中,这句话奠定了全书的基调:“诗人和艺术家的热情永远对世界产生巨大激励。”

本书不再将古希腊和罗马视作神圣艺术的至尊典范,转而推崇丢勒、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。其艺术观对下一个世纪的音乐、生活和艺术的浪漫主义态度产生了巨大影响。以拿撒勒人画派为例,它与(认为丢勒作品原始粗糙的)古典主义对抗,吸收丢勒和拉斐尔的技法,以严格清晰的风格绘画。


翻译选段《纪念我们尊敬的祖辈,阿尔布雷特·丢勒》讲述了修士对纽伦堡黄金时代及民族艺术的热爱。本篇表露的观点较为复杂,其中写到,丢勒“不是为拉斐尔的理想和崇高威严而生的”。

除了原本,翻译时还参考了1975年的英译本(Outpourings of an Art-Loving Friar),由于两者在部分措辞上有一定出入,选取了我自己比较好理解的那一方(草)


纪念我们尊敬的祖辈,阿尔布雷特·丢勒

——一位爱好艺术的修道士所作


纽伦堡!这曾闻名世界的城市!我欣喜地漫步在你蜿蜒的街道;我怀着童心观赏你古朴的房屋和教堂,它们深深地烙下了我们民族艺术的痕迹!我多么热爱那个时代的作品,它们吐露出如此粗犷、强烈又真实的语言!

它们把我拉回那个灰色的世纪,纽伦堡,当时的你是民族艺术的繁盛学校,丰盛满溢的艺术精神在你的墙内生根发芽;那时,大师汉斯·萨克斯和雕塑家亚当·卡拉夫特,阿尔布雷特·丢勒和他的朋友威利博尔德·皮克海默,还有许多备受赞誉的尊贵人物依旧在世!

我多少次渴望着回到那个时代!当我坐在你可敬的书房里,在狭窄的角落,小圆窗的暮色中,翻阅无畏的汉斯·萨克斯的对开本,或其它泛黄虫蛀的纸张时,它又多少次在我思绪中浮现;亦或是我于你昏暗教堂中壮丽的拱顶下穿行时,白日透过鲜艳的窗,照亮了所有过往的雕像和画作!


你们又疑惑地看向我,真是些心胸狭窄的小信徒!唉,我曾见过意大利的桃金娘林——我曾见过寄宿在幸福南国人们心中的天光:——但是,无论我灵魂的思想驻足在哪里,我生命中美好时光的家园在哪里,你为什么一定要召我前去呢!——你们这些人,到处都想看出边界,可这些边界根本不存在!罗马和德意志难道不在同一个地球上吗?天父难道不曾引领我们从北到南,从西到东穿越地球?人的一生难道短得经历不了这一切?阿尔卑斯山难道也不可逾越?——同理,在人的胸怀中,必能栖息不止一种的爱。


但现在,我哀悼的灵魂行走在你城墙前的圣地上,纽伦堡;在上帝的土地中,安放着阿尔布雷特·丢勒的遗骨,他曾经是德意志,甚至整个欧洲的装饰品。他们在无数的墓碑下安息,但少有人去看望。每个墓碑上都有一个铜像,作为古代艺术的标志;墓碑间盛开着高大的向日葵,将上帝的领域变成可爱的花园。我们的老阿尔布雷特·丢勒的遗骨就这样长眠了。因为他,我为自己是一个德国人感到欣喜。


很少有人能以这样的方式理解你画中的灵魂。上天在众人之中赋予了我这种能力,以如此亲密的方式体验其恰切和特殊之处;我环顾四周,发现很少有人像我一样,怀着真挚的爱与崇敬在你面前徘徊。


画作中的人物不正在活灵活现地交谈吗?每一个人都带有独特的印记,在人群中清晰可辨;每一个人都取之自然,充分实现了自己的目的。每个人都带着充实的灵魂,这是当代大师们精致的画作中见不到的;每个人都被完整地捕捉,依着本真的模样呈现。该哀叹的,就哀叹;该愤怒的,就愤怒;该祈祷的,就祈祷。所有的人物都在交谈,朗声地交谈。没有冗余的肢体动作,或仅仅是为了玩弄视觉或填充空间;所有的成员、所有的事物都以力量吸引着我们,如此,我们才能在头脑中牢固地掌握整体的意义和灵魂。我们信任这位艺术家呈现给我们的一切;它也永远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。


为什么今天我们祖国的艺术家与过往那些可敬的人如此不同,特别是你,我亲爱的丢勒?在我看来,你们对艺术的态度都比当今这些文雅的艺术家更为认真、更为重要、更为庄严,这是怎么回事呢?我看到,你深思熟虑地站在草稿前,——你想要表达的想法清晰地浮现在灵魂面前,——你沉思,哪些表情和姿势能够最强烈、最稳妥地吸引观众,最有力地打动他们的灵魂,——然后你,带着衷心与恳切,忠实而缓慢地把生动的想象力刻上画板。——可新生代似乎并不想与自己所呈现的事物相融;他们为尊贵的绅士服务,这些绅士却不想被艺术感动和升华,只求被蒙蔽和取悦。他们努力的结果,成为了可爱而魅惑的色彩标本;在光和影的散布中,他们接受智慧的考验;——不过,人的形象似乎往往仅凭色彩和光影立足画面,可以说,这确实是一种必要的邪恶。


我为这个悲哀的时代恸哭,因为我们把艺术这一严肃而崇高的事物当作了感官的轻浮游戏。我们不再尊重人类,在艺术中忽视了他们,却转头钻研起夺目的色彩和虚妄的光影。


我们的阿尔布雷特非常推崇马丁·路德的著作,(我自己出于好奇读了一点,其中确实隐藏着许多精华。)我发现了一篇论述艺术重要性的奇怪段落,现在它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。作者大胆而明确地断言:在人类精神的所有科学和艺术中,音乐是仅次于神学的第一位。我坦率承认,这篇大胆的声明使我对这位优秀的人产生了极大的关注。因为能说出这种话的灵魂,一定对艺术怀有深切的敬意。我不知道这种敬意从何而来,毕竟它只寄宿在少数人的头脑中,但在我看来,这相当自然且重要。


如果艺术(我指的是它的主体和本质)真的如此重要,那么,仅仅因为老丢勒的作品不具有当今艺术唯一推崇的外在美,而忽视他那些会说话、富有教育意义的形象是非常不值得的。如果一个人仅因为讲道的姿势或口音不优雅,就对恰切而深刻的内容闭耳不闻,这无疑暴露了他不健康不纯净的思想。当然,在注重精神价值的同时,我也不忘在艺术中认识并适度欣赏纯粹的外在美。


另外,我亲爱的阿尔布雷特·丢勒,有人冒犯你说,你只把人像自然地放置,而没有人为地交错成有条不紊的群体。我喜欢你这样不偏不倚的纯朴——我第一眼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定格在人物的灵魂和深刻的含义上,不会让此类批判进入脑海。然而,许多人似乎被这个特点整得死去活来,就像被邪恶的精神折磨,导致他们在冷静思考之前就被煽动起来鄙视和嘲笑——因此,他们无法跨越当今时代的局限性,去欣赏过去的艺术。我很乐意向你们这些热心的新人承认,现代一个年轻的门徒可能比老丢勒理解得更聪明,更懂得颜色、光影和构图;但门徒作品的灵魂是来自于他自身,还是来自于时代积淀的艺术智慧和经验?只有少数天选之人能够无师自通,在技术尚未成熟时把握艺术真正的内在灵魂;然而,所有外在的艺术作品都是通过发明、实践和反思逐步达到完美的。有些人拥有一颗卑鄙而可悲的虚荣心,将时代的功绩冠在自己软弱的头上,想把自己的虚无隐藏在世俗的辉煌之下。走吧,聪明的孩子们,远离纽伦堡的老艺术家!不要让任何人嘲弄他,对他品头论足,无知地埋怨他未曾师从提香和柯勒乔,还说那个时代的人穿着奇怪的法兰克衣裳!


当今教师们不愿推崇他同辈画家的另一个原因,在于他们把所有历史形象,甚至宗教的精神历史都套上了那个时代的衣装。但我认为,每一位受到过去历史滋养的艺术家,都必须用他所在时代的精气神来反哺艺术;人类的创造力应当能把一切陌生和遥远的东西,包括天上的生命,都自然地带到自己身边,并根据自身所处的环境,以众人喜闻乐见的形式将其包装。


阿尔布雷特挥舞画笔的时代,德国人在我们大陆的国际舞台上仍然是独特而坚定的形象;这种严肃、直率和坚强的本质显露在他的画作中——不仅忠实而清晰地印在面孔和整个外表上,更印刻在内心的精神上。在我们这个时代,这种坚定的性格以及艺术特征都已消失。年轻的德国人学习欧洲各国的语言,并在尝试和判断中,从所有民族的精神中汲取食粮;——艺术的门徒被教导模仿拉斐尔的表现、威尼斯学派的色彩、荷兰人的写实、柯勒乔的光影,将它们结合在一起,获得超越一切的完美。啊,令人悲哀的智慧!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盲目信仰:观察和模仿所有伟大艺术家的卓越之处,将他们的精髓集合在一起,就能超越一切!自力更生的时代已经终结,人们试图用拙劣的模仿和巧妙的组合来激发贫瘠的灵感,造就了一批批冰冷、乏味、死板的作品。德国艺术像一个虔诚的青年,在小镇的围墙里,与血缘朋友一起长大;——如今年纪大了,被世俗打磨成普通人,失去了小镇风俗的情感和特性,也失去了灵魂。


我绝不希望迷人的柯勒乔、壮丽的保罗·委罗内塞、或伟大的米开朗基罗都像拉斐尔那样作画。我也完全不同意这种说法: “要是阿尔布雷特·丢勒到罗马稍微住一小段时间,向拉斐尔学习真正的美和理想,他也能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; 真为他遗憾,他究竟如何在那种处境下走到今天的。”我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,反而很欣喜,命运给德意志的土地带来了一位真正的民族艺术家。他流淌的不是意大利的血,他不是为拉斐尔的理想和崇高威严而生的;他想向我们展示他周围的真实面貌,他的成功令我钦佩。


然而,我年轻时,当我看到拉斐尔和我心爱的丢勒的画作挂在同一个宏伟的画廊时,我惊奇地发现,在我认识的所有画家中,这两位与我的心最为接近。我热爱他们的作品,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画家的精致浮华,而是简单直截地,将人性的完整灵魂清晰且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眼前。但我那时不敢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看法,因为我相信大家都会嘲笑我,而且我很清楚,大多数人在这德国老画家身上只能辨出僵硬和干燥的东西。

在参观画廊的当天,我带着满脑子这个新奇的观点睡着了。晚上,我陷入了一个愉快的梦境,这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。梦里似乎是午夜过后,我从起居的城堡密室走出,穿过黑暗的大厅,独自拿着火炬走向画廊。到门口时,我听到里面有低沉的杂音;——我打开门,——我吓退了一步,整个大殿被一道怪异的光线照亮了。画作可敬的主人们站在各自的作品前,他们的服饰与我在肖像中看到的一模一样。其中一个陌生人告诉我,许多个夜晚,他们从天上归来,在夜深人静时流连于尘世的画室,凝视着他们至今深受喜爱的作品。我认出了许多意大利画家;荷兰人我却很少见到。我虔诚地走到他们中间;——瞧!在那里,众人之中,拉斐尔和阿尔布雷特·丢勒手拉手站在我眼前,在平静和友好的沉默中注视着他们挂在一处的画。我没有勇气向神圣的拉斐尔搭话;一种隐秘恭敬的恐惧堵住了我的嘴唇。但正当我要和我的阿尔布雷特打招呼,向他倾诉我的爱——就在这时,随着一声巨响,我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,我猛地惊醒。


这段梦境带给我衷心的喜悦。不久后,我在老瓦萨里的传记中读到了这两位杰出的艺术家。尽管生前未曾谋面,他们也通过彼此的作品,成为了真正的朋友。老丢勒诚实而真挚的作品被拉斐尔欣喜地认可,后者也从未认为它们不配被爱。


而我无法隐瞒这样一个事实:后来我对这两位画家的作品总像那个梦,对于阿尔布雷特·丢勒的作品,我试图解释它们真正的价值,并敢于用语言阐述优秀之处;但对于拉斐尔的作品,我总被其天堂之美充斥并主宰,难以清楚地向任何人用语言解释,因为这些作品中,圣光无处不在地照耀着我。


不过现在,我不会将视线从你身上移开,我的阿尔布雷特。比较之于欣赏是危险的敌人;即使是至高的艺术美,也只能在我们不同时斜视其它美的时候,才能发挥它的全部力量。天堂将恩惠分配给世上伟大的艺术家们,因此我们只能站在他们面前,将敬意分给每一个人。


真正的艺术不仅仅在意大利的天空下,在雄伟的圆顶和科林斯柱下;——真正的艺术在尖拱顶、繁复的建筑和哥特塔楼下也能生长。


我的阿尔布雷特·丢勒,愿你的遗骨安息!愿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,愿你听到我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传颂你的名字。——祝福你的黄金时代,纽伦堡!这是德意志唯一能为民族艺术自豪的时代。——但美丽的时代流过大地,像天穹上闪亮的云彩一样飘散。故人已经离去,被众人遗忘;只有少数人出于内心的爱,出于尘封的书籍或永恒的艺术,将他们重新唤回脑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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